從假貨到世界第一。一塊錢一個的打火機，被這個縣做成了特色產業(yè)。

01

打火機“啪”的一聲，在跳躍的淡藍色火光中，香煙裊裊升起。

這是全球11億煙民熟悉的畫面，但鮮有人知道，每點燃一根香煙，他們就可能與湘中腹地的小縣城邵東發(fā)生奇妙的聯(lián)系。

邵東地處衡陽、婁底和邵陽三市交界處，是一個面積1700平方公里的縣級市，常駐人口剛過百萬。而這樣一個彈丸之地，卻是隱形的“打火機王國”：

這里一次性注塑打火機的年產能，高達150億支，連起來能繞赤道20圈；

全球70%的打火機，都來自邵東。每年，50多億支打火機從邵東運到全球120多個國家和地區(qū)，點亮全球五大洲；

全縣打火機生產及配套企業(yè)100多家，形成四大打火機產業(yè)集群，拉動了當?shù)?0萬人就業(yè)。僅東億電氣一家，年產打火機20億支，占全球六分之一，成為全球最大的打火機生產廠家。

邵東打火機更大的奇跡，恐怕還在于，在物價飛漲的時代，一碗湖南米粉的價格都翻了幾番，而一支30多個零件組裝成的打火機，在經過注塑、焊接、充氣、調火等10多道工序后，價格幾十年如一日維持在1塊錢……

打火機，已經成為邵東對外的名片，它和醴陵的陶瓷、瀏陽的花炮并列，成為湖南三大特色出口產業(yè)之一。

作為邵東的支柱產業(yè)之一，打火機年產值近200億，和箱包、五金等產業(yè)，一起撐起了當?shù)?00多億的GDP。

在2021年中郡研究所發(fā)布的《2021縣域經濟與縣域發(fā)展檢測評價報告》中，邵東躋身“全國縣域經濟與縣域綜合發(fā)展百強縣（市）”榜，第78位。

這個排名，打火機產業(yè)功不可沒。

02

邵東位于湖南中部，當?shù)氐厣偃硕?，干旱少雨，位置偏。?004年之前，只有一條盲腸鐵路從這里經過，到長沙要晃晃悠悠坐上5個小時。

既然老天爺不肯賞飯吃，霸蠻的邵東人就發(fā)揚“自力更生”的精神，紛紛外出做生意謀生，從邵東走出去的商人遍布世界各地，四萬“邵東幫”甚至為老撾貢獻了三分之一的GDP。

邵東當?shù)氐拿駹I經濟也十分活躍，擺地攤、開小店，是很多邵東人的謀生之路。在邵東的一些小鎮(zhèn)，“戶戶叮當響，家家小作坊”，在物資緊缺的年代，當?shù)厝松a的五金、箱包，成了緊俏商品，銷往全國各地。

當?shù)貫榱斯膭畎l(fā)展商貿，90年代甚至打出“只要來邵東，一切都寬松”的口號，“除了法律明文禁止的”，其他生意都是允許的。

重商的氛圍，培養(yǎng)了邵東人對市場敏銳的嗅覺。上世紀90年代，溫州、浙江寧波等沿海城市的打火機生意做得風生水起，四處尋找發(fā)財機會的邵東人，從中看到了商機。

姚喊云是邵東最早一批做打火機生意的。1990年代中期，他剛洗凈了“泥腿子”，靠做五金、布匹等小生意攢了幾萬塊錢，全部投進去，在邵東縣宋家塘開辦了當?shù)氐谝患掖蚧饳C廠——順發(fā)打火機廠。

這個打火機廠，就如同一顆火種，點燃了當?shù)氐拇蚧饳C生意。從縣里到鄉(xiāng)里，從鄉(xiāng)里到村里，大大小小的打火機廠、家庭作坊星羅棋布，遍布邵東縣。一些農村家庭二樓住人，一樓當作坊，領配件回家組裝，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一天也能賺幾十塊錢。

但分散的小作坊式模式下，“邵東制造”長期陷入低水平、同質化的競爭，生產偷工減料、品控等同于零，“邵東貨”一度成為假貨的代名詞。

打火機也不例外。邵東產的打火機，質量差不說，有的還夾雜著泥塊、飯團，一些殘次品發(fā)生爆炸，還能蹦出爆米花來。

姚喊云的體會是最深的。

有一年，他參加一個打火機行業(yè)標準會議，會上寧波新海、溫州日豐等打火機大廠云集。他坐在角落里，完全插不上話，只有聽的份兒。

當時姚喊云意識到，邵東打火機還只是“行業(yè)小弟”，整個打火機市場，還是浙江、廣東的天下。

溫州人早在1985年就生產出第一批打火機，隨后溫州打火機市場興起。巔峰時期，溫州有3000多家金屬打火機生產企業(yè)，是全球最大的金屬打火機生產基地，全球80%、國內95%的金屬打火機，都是溫州造。

打火機和服裝、皮具、眼鏡一起，一度并稱溫州“四大天王”。

但在環(huán)保、勞動力成本、稅收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，一場產業(yè)轉移正在發(fā)生。

2000年，廣東省江門市一家煙花廠發(fā)生特大爆炸事故，造成34人死亡。廣東省就此整頓煙花爆竹行業(yè)，連帶著對打火機廠也“全面封殺”。

而作為勞動密集產業(yè)，勞動力成本增加，給打火機產業(yè)帶來的沖擊，是最為致命的。

2008年新《勞動合同法》實施后，規(guī)定企業(yè)需為員工繳納社保。溫州“打火機大王”黃發(fā)靜創(chuàng)辦的日豐打火機廠，有500多名員工。按照新規(guī)，僅社保一項，每年每個員工就要多支出5000元。算下來，一年就要多出250萬的支出。

打火機行業(yè)利潤稀薄，毛利率一般維持在5%-10%，靠漲價不足以抵消成本的上漲，很多企業(yè)在生死線上掙扎。

沿海城市也正在進行產業(yè)升級，像打火機這類附加值低、技術含量不高、勞動密集的產業(yè)，打正在被“拋棄”。在全球最大的打火機生產基地溫州，一家銀行明確表示：在其2500多名中小企業(yè)客戶中，不包括打火機企業(yè)。

溫州打火機快速走向衰落，從鼎盛時期的3000多家公司，到2008年只剩100家左右，就連溫州打火機的領軍人物李中堅，也改行跑去當起了特型演員。

溫州退出“霸主”地位之時，遠在千里之外的邵東人，抓住了這個產業(yè)轉移的機會。

03

2009年6月，湖南東億電氣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“東億電氣”）在邵東生態(tài)園落地。

東億電氣的前身，是當?shù)?0家打火機出口企業(yè)和4家配套企業(yè)。整合之后，公司從一群小打小鬧的小作坊，轉型成為一個擁有產品研發(fā)、注塑、組裝、銷售等完整鏈路的集團，也是當?shù)卮蚧饳C龍頭企業(yè)。

東億電氣，是邵東承接產業(yè)轉移的樣板。隨著大量勞動密集型產業(yè)向內陸轉移，邵東作為老牌“商貿之都”，拿出一系列務實、高效的配套政策，發(fā)揮當?shù)貏趧恿?、稅收、產業(yè)鏈等優(yōu)勢，幫助企業(yè)降本減負、實現(xiàn)產業(yè)升級。

一個小小的打火機，不僅集成按手、風罩、濾芯、調火環(huán)、皮墊等20多個零部件，還要經過十幾道工序。過去作坊式的分散經營，不僅效率低、成本高，而且企業(yè)規(guī)模小，沒有足夠的資金投入研發(fā)、設計，產品價格低，但品質更低，屢屢因質量問題遭退貨。

針對產業(yè)“小而多、散而亂”的現(xiàn)狀，湖南出入境檢驗檢疫部門介入打火機行業(yè)，推動行業(yè)資源整合，向集約化經營轉變。

2007年，邵東當?shù)?3家打火機出口企業(yè)聯(lián)手成立邵東打火機出口監(jiān)管委員會。隨著監(jiān)管會的成立，結束了邵東打火機企業(yè)的無序競爭，從此實行統(tǒng)一定價、統(tǒng)一配額、統(tǒng)一運輸，以及統(tǒng)一爭取政府扶持。

小、散企業(yè)也加快整合，原來深入鄉(xiāng)村、星羅棋布的小作坊式企業(yè)，整合成100多家打火機生產及配套企業(yè)。隨著規(guī)模、實力的增強，企業(yè)在效率與利潤提升的同時，也有資金和實力投入到研發(fā)、設計當中。

邵東打火機出口企業(yè)，共同出資6399萬元，組建了兩家模具研發(fā)中心，整合分散的資源，縮短了產品研發(fā)周期。而且，自主研發(fā)的電子機、口香糖機等產品，均擁有自主知識產權，在國際市場上也更具競爭力。

到2012年，邵東打火機產量突破100億支，出口量第一次超越溫州、寧波，成為全國出口打火機最多的地區(qū)。

這背后，還有邵東政府“保姆式”服務的功勞。

湖南省檢驗檢疫部門定期走訪企業(yè)，建立起打火機生產、儲運質量安全監(jiān)督體系，指導打火機企業(yè)積極應對印度、歐盟市場標準變化，研發(fā)出各種新型、符合各地市場要求的打火機，打開全球市場的大門。

株洲檢驗檢疫局距離邵陽較遠，為加快檢驗檢疫流程，特意增設了邵陽工作組，將每批產品的平均通關時間從5-7天，縮短到不到1天。

邵東稅務部門在幫助企業(yè)享受稅收優(yōu)惠的同時，還優(yōu)化出口企業(yè)的出口退稅流程，提高企業(yè)資金周轉率。

僅半年時間，東億電氣就享受到300萬元的增值稅減稅紅利，其法人代表陳書奇說：

“五指握成拳，才能打出一片天。這是我們行業(yè)從小縣城發(fā)展到全世界的法寶。”

04

2015年前后，“打火機王國”邵東，突然遭遇了企業(yè)出走危機。

這年前后，東億電氣、環(huán)興這些邵東打火機龍頭企業(yè)，都跑到貴州銅仁投資建廠。在它們的帶動下，邵東有一定規(guī)模的打火機企業(yè)都往貴州銅仁、邊陽鎮(zhèn)等地遷，十多家打火機配套企業(yè)也跟了過去。

企業(yè)出走背后，是邵東打火機產業(yè)曾經賴以崛起的優(yōu)勢已不復存在。

“老百姓口袋里有錢了，一千多塊錢一個月不想做了。開口就是100、150一天”，邵東打火機行業(yè)協(xié)會副秘書長舒輝珍說，“我們的用工成本就提高了。”

當時，邵東的人力加上電費等運營成本，比貴州高出20%。

打火機這個行業(yè)，尤其是一次性打火機，“一塊錢”的價格，是維持競爭力的“緊箍咒”。一旦失去價格優(yōu)勢，產業(yè)就會轉移到越南、柬埔寨等勞動力廉價地區(qū)。

而一個打火機的利潤在2-4分錢之間，隨著人工成本水漲船高，企業(yè)的利潤就大幅縮水。

東億電氣董事長陳書奇曾經算過一筆賬：只有把人工控制在7%以下，才能維持1元的價格，且保持利潤不變。

而且，人工效率低，產能低，無法滿足企業(yè)“薄利多銷”的策略。

就拿東億電氣來說，一個車間擠下200多人，連角落里都坐滿了人。工人們拿著鑷子、鉗子，要完成12道組裝工序、15項測試和30多個零配件的組裝。東億有1.4萬名工人，一天也只能生產100萬支打火機。

隨著人力成本水漲船高，邵東開始了一場從制造到“智造”的轉型：2015年起，邵東大部分打火機廠，對所有生產環(huán)節(jié)進行自動化改造。

現(xiàn)在，走進邵東打火機廠車間，只有幾名工人在操作機器。隨著自動化生產設備快速運轉，一支打火機走完了零部件生產、組裝、測試、出廠的全過程，而且產品合格率可高達99.5%，極大地提升了效率。

就拿東億電氣來說，3000萬的投入，換來了充氣、試火、質檢等13道工序的自動化，和人均效率30倍的提升?，F(xiàn)在，雖然人工減少了80%，但產能卻增加了40%，每支打火機的人力成本從0.1元，下降到0.015元。

但“一塊錢”的打火機，不是邵東打火機廠“智造”的盡頭。

原本環(huán)興生產的打火機材料限制在60攝氏度以下的高溫，存在高溫自爆的危險。因為這個缺陷，環(huán)興生產的打火機單價在2分左右。如今，替換新材料的打火機可以耐90攝氏度的高溫，成為具備一定防爆功能的新型打火機，單只訂單價格利潤提高到5倍以上。

環(huán)興一款新型打火機，價格和利潤是原來的5倍，秘密就在于它使用了一種新材料，使得打火機耐高溫從原來的60攝氏度，提高到現(xiàn)在的90攝氏度。

這種新材料依托的是邵東智能制造研究院（簡稱“邵東研究院”）的產學研平臺。

邵東研究院成立于2017年，定位于服務邵東高質量發(fā)展的智能制造公共服務平臺，從政策、人才、品牌、技術、市場、融資等六大要素，幫助邵東5萬法人企業(yè)和8.3萬個體戶升級轉型。

邵東打火機還處在產業(yè)鏈下游，研究院通過科技含量、工藝設計、新品開發(fā)、品牌提升等手段，提高邵東打火機的附加值和市場競爭力，從而向產業(yè)鏈上游移動。

在邵東研究院先進制造理念的“洗腦”下，邵東打火機企業(yè)也在逐漸告別低端制造。

現(xiàn)在，東億電氣每年投入500萬用于產品、技術研發(fā)，不僅有“一塊錢”的一次性打火機，還有打入歐美市場的雪茄點煙器、煤氣灶點火專用打火機等中高端產品，這類產品的占比已達到40%。

東億電氣副總經理白家寶的愿望是：讓打火機像愛馬仕一樣，成為男人身份的象征。

標簽： 檢驗檢疫